《城南旧事》剧本
作者:未知 来自: cudv 点击:0 时间:2005-2-17
(根据台湾作家林海音同名小说改编)编剧:伊 明
导演:吴贻弓 吴永刚
上海电影制片厂1982年12月摄制
一望无际的海洋,空中黑云滚滚,映入海水中。黑沉沉的浪涛澎湃。 星月交辉,海上闪耀着粼粼碧波。 歌声起,悲怆而沉寂。
远隔重洋,远隔重洋, 重洋彼岸我家乡,家乡,家乡,家乡。 遥望长空,遥望长空, 长空之下我故国,故国,故国,故国。 飞雁断,音信绝,故国梦中归,觉来双泪垂。
歌声落到以下的画面:
蜿蜒的长城。宏伟的前门箭楼。 一行骆驼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黄土大道上行进,大道扬起了风沙和驼铃声。 辽阔的长空,海鸥飞翔。 香山的枫树,满山红遍。
万寿山,佛香阁,玉琢银装。 中山公园的古柏林间,皑皑的雪地上,六岁的小英子挽着她双亲的手,信步走来。
春天,牡丹盛开,鸟语花香,来今雨轩①茶座的前面。 小英子和她的双亲在花丛中观赏。
夏天,英子和她双亲在昆明湖上放舟荡漾。 奔腾的黑云,汹涌澎湃的浪涛。
大街上,行人驻足,惊惶失色。正过着出红差的队伍,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敞 车上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学生模样的人,背脊上插着打着红勾的法条,观者寂寂无声。
星月辉映的云空,礁石满布的海岸。 (上述画面上,叠印片头字幕《城南旧事》。歌声止。)
一
胡同拐角的井窝子旁。吱吱呦呦的独轮水车一辆来一辆往,满地是水和冰,井边 已结了厚厚的冰柱子。
胡同里。惠安馆门口,辫子甩在胸前的一个大姑娘倚门而立。小英子挽着宋妈的 手匆匆走过,英子频频回首。放话匣子的人正在放《洋人大笑》的唱片,周围围了不 少人。
静静的胡同,夜深人静,更锣声声。 透过枯枝,看到蒙蒙的冬阳,一群家雀飞来,叽叽喳喳。 胡同里,几匹骆驼卸下了煤,正在吃草料。 站在自家门口的英子看着骆驼吃草,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出磨去。英子模仿着, 她的上下腭也交错地动着。
英子奔进自己的家,院子里,爸爸正在付煤钱,英子跑到他身边。 英子:爸爸,骆驼为什么要挂一个铃铛? 爸爸:赶狼呗。 英子:不,骆驼走远道儿,怕一个“人儿”,挂个铃铛,叮叮当当的,又好听又 热闹。 爸爸(想了想,笑了):唔,也许你的想法更美些。
宋妈拿起竹篮子和秤。 妈妈:宋妈,看有没有鳜鱼,买两条回家。 宋妈:嗳。 英子(跑到宋妈身边):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你不怕惠安馆的疯子? 英子:她每回见了我都冲我笑,要不是您拉着我,我说不定过去跟她搭上话了。
英子跟着宋妈往外走去。
油盐店里。宋妈和英子走到柜前,英子看到一个穿红棉祆裤的妞儿,两只手端了 两个碗,给了一大枚,又买醋,又买酱。伙计扣住了她一碗酱逗她。 伙计: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 妞儿不作声,象要哭了。 英子看在眼里,生气了,一下蹿到妞儿身旁,双手叉着腰,瞪着眼。 英子:凭什么? 伙计们笑了:这妞儿好厉害。 英子过来把伙计扣住的一碗酱拿过来,递给妞儿。妞儿朝她笑了笑。 从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来了,来了!出红差的过来了! 不时传来开道的锣声。 店内的人纷纷拥向店外,宋妈拉了英子也挤了出去。
大街上。街上聚满了人,都向一个方向昂首观望。宋妈和英子从人群中挤进来。 从街的一头出现了出红差的人马,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敞车上押着两个五花大 绑的彪形大汉,身上披着大红稠子,背脊上插着打了红勾的法条。 看热闹的人拥来拥去,喊着笑着。两个死囚喝得醉醺醺地也在笑。 其中一个:“哎,哥儿们,给咱们来个好儿!”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和喊声:“好啊!”“恭喜恭喜!” 英子的手紧紧地攥着宋妈的手。 敞车从她们面前过去。
井窝子旁。独轮水车吱吱呦呦地一辆来一辆往。宋妈和英子一前一后走来。宋妈 的竹篮里,满装着猪肉、冬笋和对虾,英子手里提着两尾鳜鱼。英子把手里的鱼交给 宋妈。 英子:宋妈,你先回,我在这等妞儿。 宋妈:早点回,可别到吃饭了还找不到你的影儿。 英子“唔”了一声,留了下来。 英子的眼睛一亮,看到一身红棉袄裤的妞儿,在那边闪了过来。妞儿走到英子身 旁,笑了笑,指指后面。 妞儿: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英子:嗯。 妞儿:第几个门? 英子(伸手指头算了算):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家去玩玩。 妞儿(摇摇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英子:怕什么,她又不打人,我带你走。 妞儿:别介,一忽儿我爹就要找我吊嗓子了,赶明儿见。 妞儿走了,英子也走了,到分手时,英子对她招了招手,妞儿对英子笑了笑。
惠安馆门口的胡同里。 英子跳跳蹦蹦地走着,突然停步,随着她的视线,我们看到,那个辫子甩在胸前 的大姑娘倚在门边,她咬着辫梢笑看着英子。 英子不由地对着她的眼神,慢慢走上台阶。 大姑娘伸出揣在棉祆里的手,来拉英子。 大姑娘:几岁了? 英子:七岁半。 大姑娘:上学了吗? 英子:没哪。我生病,耽搁了念书。 她低下头来撩起英子的辫子看她的脖子。 大姑娘(喃喃地):不是,你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英子(不懂她说什么):小桂子? 大门里闪出一个妇人。 妇人:秀贞,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又对英子说)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 秀贞:我不胡说,我跟她玩玩。 英子的手被秀贞拉着,随着她往里。 妇人:在这玩不要紧,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英子:我不会的。
里屋。秀贞把小英子带到屋里。她拿起没有做完的衣服,朝小英子身上左比右比。 秀贞:妈,您瞧,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又找了绳子,绕着英子的脖 子量。英子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秀贞也随着英子的眼光看那张画。) 秀贞:看我们的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就这么 淘…… 画外传来:行了行了! 不害臊。 英子回头看去,原来是长班老王进屋拿东西,在那里站了一忽儿,又出去了。 秀贞不理会她爸爸,只管说。 秀贞: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爸去,我说话她不听……真叫 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 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发愣。 画外,秀贞她妈在叫了:秀贞,你中午爱吃什么?烙饼还是面条?我好做。 秀贞(回了一下头):都行。 英子:我该回去了。 秀贞(从炕上站起来):也好,你看见我们小桂子叫她回来,就说我不骂她,甭 怕。 英子走出跨院。
英子家院里。英子跳跳蹦蹦地穿过院子回到屋里。 院子里,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屋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宋妈:……后来,那学生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老婆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英子房里。英子在小床前一个柜里找东西。找出了一个小手表,摇了摇,放到耳 朵边听了听,没有响声,她走到窗前把手表戴在手上。画外又传来宋妈的说话声。透 过小英子的背影,看到宋妈和换洋火的老婆子两个站在屋檐下说话。 宋妈: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老婆子:那学生被抓去的时候,秀贞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显形了,才赶 回乡下生的。 宋妈:那生下来的孩子呢? 老婆子:一落地就包裹包裹,赶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反正不是给野 狗吃了,就让人捡去了啵! 宋妈:姑娘打这儿就疯了? 老婆子: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姑娘,咳! 宋妈一回头看见了英子。 宋妈:又听事儿,你。 英子:我知道你们说谁。 宋妈:说谁? 英子:小桂子她妈。 宋妈(哈哈大笑):小桂子她妈?你也疯了。 英子(也哈哈大笑):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
跨院的院子里。秀贞倚在树干上,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掀起衣襟在擦眼泪。 英子走到她跟前,秀贞没有理会她。忽然背转身去,伏在树干上哭起来了。 秀贞(一边哭着):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英子落下了眼泪。 英子(揪揪秀贞的衣襟):秀贞,秀贞! 秀贞停止了哭,满脸泪水地蹲了下来,搂着英子,把头埋在她前胸擦来擦去。然 后仰起头看看英子。英子伸手调顺着她的留海。 英子:我喜欢你。 秀贞(吸溜着鼻涕站起来,拉着英子的手):屋里去,帮我拾掇拾掇。
屋里。秀贞拉着英子的手走进来。秀贞打开炕上的一口皮箱,拿出一件大棉袍, 贴在胸前。 秀贞:该翻翻棉花了。(把棉袍掷到箱里)你帮我抬出去,行么?不重。 英子:我能抬。 秀贞把皮箱拉了一截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把箱子往外抬去。 阳光下的院子里。秀贞在一根绳子上晾着男人穿戴的衣帽手套。 秀贞: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英子(翻开自己的夹祆里子):可不是,我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秀贞(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这衣服是小桂子她爸的? 英子答不出,斜着脑袋笑了。 秀贞(蹲下来,逗着英子的下巴):说呀! 英子(也蹲了下来):我猜的。那么我管小桂子她爸叫什么呀? 秀贞:叫叔叔呀。 英子:我已经有叔叔了。 秀贞:叔叔还嫌多么?叫思康叔叔好了,或者叫三叔也行。 英子:思康三叔,他什么时候回家? 秀贞(想了想):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画外,秀贞妈的声音:英子,你家宋妈叫你回去吃饭。 英子(回头答应了一下):我吃了饭来帮你抬箱子。(转身出画。)
房间里。煤油灯下,英子的爸爸手里拿了新的笔和一叠描红字纸,走到书桌跟前 坐下。 爸爸:英子,你来,我教你写字。 英子跑到桌子跟前,爸爸把描红纸铺开。 描红纸上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能念几个字? 英子(用手指点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爸爸:不错,还能认出十个字(把英子抱到怀里)今后每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 进小学,才考得上。 英子回了一声,爸爸攥着她的手拿毛笔,教她描字。
井窝子旁。小英子站在那儿等待着。长班老王推着水车打那儿过。 老王:小英子,你在那儿发什么傻? 小英子朝他笑笑,不响。 妞儿在胡同里出现。 英子喊了两声“妞儿,妞儿”跑了过去。 妞儿没有理睬,径自走过。 英子到胡同边站住,望着妞儿的背影。 一个穿蓝布大褂,手提胡琴口袋的高大的男人,跟在妞儿后面走去,朝英子瞪了 一眼。 英子发着愣。
西厢房里。小英子和妞儿蹲在藤箱边看小油鸡。 英子:妞儿,你昨天为什么不理我? 妞儿不作声,要哭出来的样子。 英子:在你背后那个人是你爸爸么? 妞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英子有点莫名其妙。 妞儿(突然撩开袖口裤角):看我爸爸打的。 她眼睛里渗出了泪水。英子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倒惹得她哭出声来了。 英子:你爸爸干嘛打你? 妞儿:他不许我出来玩。 英子:是因为在我家耽久了? 妞儿点了点头。 英子:那你快回吧。 妞儿:这会儿不碍事,他出去了。 英子:那么你妈呢? 妞儿:她不管我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英子伸过手去搂住妞儿的脖子,当碰到她的肩膀时,妞儿轻轻地喊了声“痛”。 英子:哎呀,都青了,他们怎么这样狠心? 妞儿(朝英子看了一下,神秘地):这不是打的,生下就有。我告诉你一件事, 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英子:我不会说的。 妞儿:也别告诉你妈妈。 英子:你放心好了,我谁也不说。 妞儿犹豫了一忽儿,把脸凑到英子耳旁。 妞儿: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英子听了以后一句话也说不出,隔了一会儿。英子:那你自己的亲妈呢? 妞儿(摇摇头):不知道在哪儿。
英子家房里。英子妈正在理五斗柜的抽屉,宋妈纳着鞋底。英子从外面跑进来, 一边喊着“妈妈”,跑到妈妈身边。 英子:我……我想问您,问您…… 妈妈:什么事?说吧。 英子:妈,我是不是您生的? 妈妈:什么?(奇怪地看了英子一下)怎么想起问这话? 英子:您说是不是就行了。 妈妈(从抽屉里拿了些旧衣服走向宋妈):怎么会不是呢?要不是亲生的,我能 这么疼你?象你这么淘气,早打扁了你。 英子(满意地点点头):那您怎么生的我? 妈妈(笑了):怎么生的你?(她把胳膊抬起来,指指胳肢窝)从这儿掉出来的。 说完,妈妈和宋妈都笑了起来,英子也跟着俊笑。宋妈放下手里的鞋底,一边说 “该吃晚饭了”,一边走出房间。英子到桌子眼前拿起茶壶喝水。 妈妈:别喝凉水,要肚子痛的。 英子:我想喝凉的,渴着呢。 妈妈过来摸了摸英子的手心和脑袋,拿掉了正在喝的茶壶。 妈妈:有点热,晚饭别吃了。 英子:我也不想吃饭,就想喝凉水。 宋妈(进屋来):有白糖小豆粥,吃不吃? 英子:我也不吃。 妈妈;不想吃,就让她饿一顿。 宋妈:那就上床吧,不许再出去疯了。 宋妈让英子到小床边,替她脱鞋。 宋妈:给你沏杯糖水。 英子点点头,宋妈替她盖好夹被,走开了。英子望着夏布蚊帐发愣。 蚊帐上映出了妞儿被她爸爸抽打的画面。(小英子的哭声)正在吃饭的妈妈听到 英子的哭声,离开饭桌来到英子床前。 妈妈:哭什么?哪儿不舒服? 宋妈端糖水过来,放到床头小柜上。 英子(哭嘤嘤地):妞儿她爸爸啊…… 宋妈:妞儿她爸爸?怎么啦?他怎么着你啦?骂你了还是打你了? 英子(摇摇头):不是,我要爸爸。 爸爸来到床前:找我干么? 英子伸出手来要爸爸坐在她旁边。 爸爸:我没有工夫。 宋妈一边喂英子喝糖水,一边说:都是你惯的,一不舒服,就想让你抱了她睡。 爸爸(过来亲了她一下):好好睡,啊? 英子听话地点点头,自己就躺下了。眼睛又看蚊帐。蚊帐上又映出了幻象:
西厢房里,妞儿胳肢窝里夹了两件衣服进门来。 妞儿:我要找我的亲爹妈去。 英子:他们在哪儿呢? 妞儿:我不知道,到齐化门慢慢找。 英子:齐化门在哪儿?(妞儿摇摇头)那怎么去找? 妞儿:我非找到我亲爹妈不可。 两个人面对面地发着愣。画面渐渐发虚。 小英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秀贞屋里。秀贞把一双小鞋放到藤箱里,里面都是给小桂子做的衣服和鞋子,小 英子站在一旁看着。 秀贞:英子,你几月生的? 英子: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 子呢? 秀贞:小桂子呵,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不冷不热的秋天,那时光, 桂花开了,一阵阵的香味儿。(吸吸鼻子,闻着。) 英子(点了点头):小桂子—— 秀贞: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 英子又点了点头。 秀贞: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 身边了。我问我妈:孩子呢?我妈说,你身子弱,孩子哭,我抱到隔壁屋里去了。可 是以后再不见了。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 英子:那会儿,小桂子她爸爸呢? 秀贞:他不在我身边。 英子:上哪儿去了? 秀贞:有一天半夜里,来了好些人,我睡得死死的,没有亲眼看到,是我爸爸后 来说的,带走了好几个学生,把你三叔也带走了。 英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秀贞:谁知道?我爸爸老说,外头风声很紧,北京大学也抓走了不少人,等过审 判呢。 英子:什么叫审判? 秀贞(摇摇头):我也不懂。 秀贞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墙上发愣,英子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来她又在看那张 骑着金鱼的胖娃娃的画。突然,她拉着英子的手。 秀贞: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英子望着秀贞发愣。 秀贞:想想,我跟你说的什么事? 英子:你跟我说的事可多了。 秀贞:顶顶重要的。 英子(忽然起来了):看到小桂子,就领她回来,不骂她,也不打她。 秀贞:可你怎么能认出她就是小桂子? 英子:她脖子后头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 秀贞:是阎王爷一生气,用手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懂么? 两个人高兴得相互抱了起来。 秀贞:咱们染红指甲去。 秀贞拉着英子奔出房间。
跨院里。墙根底几盆花,秀贞和英子过来摘了几朵红花。窗台上放着一些瓶瓶罐 罐,秀贞过来取了一个瓷盆和一块“冰糖”,在台阶上坐下来,用“冰糖”捣那红花。 英子:这是吃的么,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不是冰糖,你就看着。 秀贞把红花捣烂了,拉起英子的手,从头上拿下一根头发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 堆在英子指甲上。 秀贞:别动,等它干了,指甲就变红了,象我的一样。(她伸手给英子看) 英子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 英子:我要回家了。 秀贞:你回家非弄坏不可。别走,我给你讲故事儿吧。 英子:我要听三叔的故事儿。 秀贞(向英子摇摇手,轻声说):小声点儿,你跟我来。
秀贞搀着英子绕过院子到一间小屋前,门敞开着,里头堆放着许多火炉子和拆下 来的烟囱,地上还有去年用剩的煤。 秀贞:这间屋子早先是你三叔住的。 她推开门,站在门口出神。
小屋前,秀贞擦着玻璃。画外,长班老王的声音: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只 能给你住这个小屋了。 秀贞回过头去,看到屋檐下,她父亲提了个铺盖卷,一个身穿灰布大褂的青年提 着一只皮箱走进屋去。 长班老王:你在哪家学堂? 思康:北京大学。 长班老王: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他从屋里出来,对秀贞说 ):行了,姑娘。 秀贞跟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 思康也正抬头看着她。 秀贞慌忙转身出,差点儿从门槛里摔出来。
秀贞和英子坐在房门口门槛上。 秀贞:我心里一跳,差点摔了个筋斗。看他模样,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 有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 看着人的眼睛。这就是缘份。(秀贞抬起英子的手,看染的指甲干了没有,轻轻地吹 了吹)小英子,你明白了么,缘份。这以后,我天天给他送开水,这件事本该是我爹 做的,他给忘了,就支使我去。以后一来二去,到这儿来送水的事,仿佛就该是我做 的了。 英子: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 秀贞:还没有影儿呢。(她笑了笑,堕入回忆中)我给他送水,从来一句话也没 说过。
思康的房间。思康在书桌前读书。秀贞提着一铜壶开水走进屋里。秀贞冲好了开 水,又走了出来。
秀贞和英子在门槛上。 秀贞:有一天,他拉起我的手,问我:认得字么?
思康房里。 思康和秀贞的背影,秀贞摇了摇头。 思康:我教你。 秀贞:我笨,学不会。 思康(摇摇头):不笨,你的眼睛很聪明。 突然间,思康吻了吻秀贞的眼睛。 秀贞慌忙逃了出来,把水壶忘在屋里了。
思康房门外。秀贞逃出来在门口站住,她想起了水壶。 (画面闪回:地上的水壶) 秀贞轻轻推门进去。思康躺在床上,佯闭双目。秀贞偷偷地进来取水壶。 思康突然从床上跳起,一把抱住秀贞的腰,水壶脱手落地。
秀贞房里。秀贞妈闻铜壶落地声,一惊。 秀贞妈:秀贞——
秀贞神色慌张地回到房间里。 秀贞妈(疑惑地盯着她):把什么打了? 秀贞:水壶落地上了。 秀贞妈: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地上? 秀贞答复不出,样子很不好意思。
两个人在门槛上并肩坐着。 秀贞甜滋滋地象在梦中,英子挺懂事似地望着她的脸。 秀贞:往后他跟我说了好多话,要我跟他。(秀贞突然把脸贴住英子的脸)他贴 住我的脸,就跟我贴住你的脸一样。 英子:你不怕羞么? 秀贞:已经来不及了,说也奇怪,我的心跳得厉害,你摸摸,现在还跳呢。 英子(摸过后说):真的。你跟他了? 秀贞(羞答答地点点头):不久,小桂子来了。 英子:从哪儿来的? 秀贞(噗嗤笑了,指指她的肚子):在这儿呢,还没有生呢。 英子:妈妈说从胳肢窝里生我的。 秀贞笑得咯咯咯咯的。 秀贞妈端了一盆衣服过来晾,回过头来。 王妈:小英子,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 就是你不。 秀贞:妈,你别搅和,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秀贞妈: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秀贞妈晾好衣服,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走出了跨院门,又同英子说话。 秀贞(扳着指头算):思康被带走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月 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就生小桂子了。 她把英子的手拿起来看看,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英子的指甲都是红的了,她 高兴极了。 秀贞(一本正经地悄悄地):小英子,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 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英子:你有什么病? 秀贞: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处捡东西, 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英子坚决地摇摇头,双手捧起秀贞的脸。 英子:不,思康叔叔和小桂子要是能回来就好了。
英子家院里。宋妈端了一盆衣服放到石桌上,从小英子短衫口袋里取出了画片、 玻璃球、花生壳、红头绳……英子从外边跳跳蹦蹦地回来。她听到宋妈的声音。 宋妈:英子,这些玩意儿,你还要不要? 英子来到宋妈身边,拿起画片和玻璃球。 英子:我都要的,干吗不要? 宋妈:我要不看看,浸到水里,这画片可完了。 英子:谢谢宋妈妈。 妈妈:这还懂点儿规矩。 送报的来了。 送报的:林先生,您托我留心房子,我看到新帘子胡同八号有一座房子很好,空 着,您什么时候去瞧瞧。 林先生(一边接报):谢谢您了,有空我准去。 英子看着画片,画片上是骆驼。 英子:妈妈,夏天它们上哪里去了? 妈妈:谁? 英子(拿起手中的画片):骆驼呀! 妈妈(回答不出来):总是问,总是问,你这孩子! 小英子笑了,走到爸爸跟前,嘟囔着小嘴。 英子:爸爸,妈妈不知道,就怪我多问。 爸爸看着报,唔了一声。 英子(把画片递到爸爸面前):您说夏天它们到哪里去了? 爸爸:夏天它们不来送煤,干别的活去了。 英子点点头,走了开去。
院子里,树上蝉声长鸣。一群小油鸡在地上啄食,英子撒了把米,油鸡争啄着。 紫藤架下,放着一张夜晚乘凉用的藤榻和竹椅。小英子到藤榻上躺下了,宋妈在廊下 晾衣服,听到小英子打了两个喷嚏。 宋妈:怎么打喷嚏,着凉了么? 英子:没有,我好好的。 宋妈:可不许睡着,要睡到屋里去睡。 英子唔了一声,可是渐渐地闭上了眼。隐隐的雷声。妞儿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偷 偷地把一根草伸到她的鼻孔里,小英子睁开眼来。 妞儿:你怎么啦,傻呵呵地睡着了? 英子立到坐了起来,打了个哆嗦。 英子:你冷不冷?(妞儿摇摇头)我怎么觉得冷呢? 妞儿:准是着凉了。 隐隐的雷声和风声。两个孩子抬头看天。透过摇撼的枝叶,浓云象一队黑色的恶 魔飞快地从天边压下来。宋妈把油鸡赶到西厢房里。 宋妈:要下大雨了。 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在石板地上、紫藤架下。妞儿和英子奔向西屋。 英子: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了。 两个小女孩站在廊下看下雨。画外,手指头敲玻璃窗声。英子抬起头来。北屋窗 户内,妈妈对着她们边说话边扬手,话听不见,意思是叫她们进屋去。英子和妞儿进 了西厢房,到窗前向外看,又打了个喷嚏。 妞儿:不知道要下多久? 英子:你可回不去了。(她双手抱着肩膀,走到箱子前,拿出妞儿的两件衣服。) 妞儿:你干吗? 英子:帮我穿上,我冷。 妞儿:(一边帮她穿)你好娇,下一点雨,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 旧床铺上堆着几个床垫,英子爬上床,到垫子上坐下,把妞儿的另一件衣裳裹在 腿上。妞儿也坐了上去。 妞儿:别给我拉扯坏了。 英子:小器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 妞儿(瞪大了眼,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妈?给我做了好多衣服?你说什么糊涂 话? 英子(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不,不,我说错了,我是说秀贞。 妞儿:秀贞? 英子:我三婶。 妞儿: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英子: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 英子转过头,朝妞儿的脸看。 闪入了秀贞的脸。 妞儿:什么小桂子不小桂子,瞎说些什么? 英子:我一点也不瞎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妞儿(看看窗外):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妞儿站了起来,英子拉住了她,搂住了她的脖子。 英子:让我好好看你后脖子上那块青记。 英子拉开了那条狗尾巴小辫儿,杂乱的头发根里,一块指头大的青记。 英子:可不是,就是你,你就是小桂子。 妞儿(没理她):我走了。 英子:你别走,我带你找你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找你亲爹去。 妞儿:上哪儿找去?你别瞎说了。 英子:我不是瞎说,我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搂着妞儿的脖子附在她 耳边小声说)我一定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 妞儿(奇怪地看着英子,隔了一会儿):你的嘴好臭,一定是上火了,可是真有 这回事么?你说我的亲妈? 英子(点点头):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见面。 画外。妈妈的声音:小英子! 妞儿: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她跳下床,匆匆地出去了。)
院子里,满地都是水。 妈妈(站在北屋廊檐里):顺着廊檐走。 小英子已经趟水过来了。 妈妈(拉着英子的手):这孩子!(接着双手在英子头上乱按)怎么这样烧,病 了?快去躺下吧!
房间里。妈妈把英子抱到小床上,给她脱了鞋,把她按在床上。 英子:你们是不是吃饭了? 爸爸:你还想吃饭,真混! 英子:我没想吃饭,我只是问问,我还有事呢。 妈妈:鬼事,身上这么热,一定发烧了,吃完饭给你去买药。 英子:我不吃药,您给我吃药,我就逃走,您可别怪我。 妈妈:瞎说,等宋妈吃完饭,给你熬稀饭。 宋妈端了饭碗,一边吃一边走到英子床跟前,用手背碰碰她的额头。 宋妈:回头到菜市口西鹤年堂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那好嘛,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我顺便带你爱吃 的八珍梅回来,好么? 英子唔了一声,又点点头。妈妈和宋妈出房门去了。英子躺在床上,自鸣钟响了 七下。她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的下了地,走到五斗柜前站住,拉开抽屉,从衣服 底下取出首饰匣,拿了那只金镯,戴到臂腕上。玻璃窗上轻轻的剥啄声,英子回过头 去。妞儿出现在窗前,向英子打招呼。英子立刻跑出去。
廊檐下。英子跑到妞儿跟前。 妞儿:我怕你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地跑出来了。 英子做手势叫她别说话,回头看了一下,踮着脚往外就走。
黑漆漆的胡同里。英子和妞儿急匆匆地走来。 英子: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睫 )毛又湿又长。 妞儿:唔。 英子: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妞儿:唔。 英子:她第一天看见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 妞儿:唔。 英子:她说我们娘儿俩一块去找她爹去。 妞儿:唔。 她们俩走进了惠安馆的大门。
院子里,屋里有昏黄的灯光。 英子(轻声说):别作声。 她们俩轻轻地走进去,不小心碰落了房檐下水缸边上的木勺,有了响声。窗户上 过来了一个人的影子。 画外,秀贞妈的声音:谁呀? 英子:我,小英子。 画外,秀贞妈的声音: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别玩得太晚了, 听见没有? 英子:嗯。(她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屋子里。英子和妞儿推门进来,吱呀一声门响。秀贞的背影,她在床前理那只箱 子,头也没回。 秀贞:妈,你不用催我,我这就睡,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英子和妞儿俩没有作声,不知怎么办好,只愣愣地看着她的后背。秀贞猛地回转 身。 秀贞:哟,是你呀,英子。 她跑了过来,看见英子身边站着另一个小姑娘。 英子:我把小桂子给您带来了。 秀贞(喜出望外地):小桂子?!(她蹲了下来)我看看是她不是。 秀贞伸出手来把妞儿拉到怀里,寻找着脖子上的那块青记。 秀贞(又象哭又象笑地喊了出来):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她紧紧地搂住妞儿,妞儿也哭了。小英子在旁边发愣,也象要哭。 秀贞突然站起,拉着妞儿到床前,拿起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小桂子的衣 服。 秀贞:快,快,换衣服,咱们连夜赶路。 她把衣服一件件给妞儿穿上。小英子傻呼呼地看着,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火车汽 笛声。 秀贞(仰头听着):我知道八点五十有一趟车去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 小英子撩起袖子,从胳膊上脱下金镯子,走过去递给秀贞。 小英子:给你吧。有回爸爸出门,妈就给爸这个的,说能换钱。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立刻套在自已的手腕上,搂着英子的脖子亲了一下。 秀贞:英子,你真好。(同时搂住妞儿)你还没叫我呢,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儿也伸出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 妞儿(轻轻而难为情地):妈! 秀贞(激动地):小桂子。 英子高兴地笑了。秀贞嘤嘤的哭声。 秀贞已经站起来提起箱子,把包袱让妞儿背着,往外走。
院子里。三个人沿着廊檐轻轻地走去。 画外,秀贞妈的声音: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儿再来吧。 英子:嗳。
惠安馆门口。三个人走出门来。秀贞拉着妞儿飞快地跑。
秀贞: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小英子奔了一阵,赶不上了。 英子(手扶着墙):妞儿妞儿,秀贞秀贞! 远处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 秀贞(回头来):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去信…… 小英子在奔跑中摔倒,趴在地上哭了。 来自洋车中的声音:英子,是咱们的英子,快停下。 英子(趴在地上哭喊):妈啊! 妈妈抱起英子上车,洋车奔出镜头出画。
医院病房中。房间里三张病床,两张空着,英子躺在中间一张床上,闭着眼,一 动也不动。妈妈坐在靠里一张的床沿上。一个护士搭着英子的脉搏,接着从胳肢窝里 取出一支体温表,平举起来看了看。 妈妈:还烧么? 护土:同昨天一样,正常。 宋妈:阿弥陀佛。 护士笑了笑,从盘子里取出一小包药放在桌上。 护士:等她吃过东西再吃。 一位花白头发的女大夫走进病房,妈妈和宋妈都站了起来。护士向女大夫报告: 体温完全正常了。 女大夫过来摸了摸英子的手心。 女大夫:放心吧,没有事儿了。 妈妈:鸡汤可以给她吃么? 女大夫:可以。 宋妈:大夫,她嚷着要回家,还得住几天吧? 女大夫:要出院也可以。 英子从被子里伸出了手臂,宋妈赶忙把它放进被里去。英子在沉睡中微笑着。
梦境:在秀贞房间里。 英子看到秀贞亲吻着妞儿,高兴地微笑。 秀贞站起来提了箱子,让妞儿背着包袱。 胡同里,三个人高兴地并肩走来。 一个大个儿男人(妞儿的“爸爸”)迎面走来,愈走愈近,站住。 妞儿躲到秀贞背后,继续往前走去。 大个儿男人怒目而视,向前走来,把妞儿拉了过去。 英子(挺身而出,拉住大个儿的的衣襟):你凭什么?松手! 大个儿男人(问秀贞):你是什么人,你把我女儿带哪儿去? 秀贞:她是我的小桂子。 大个儿男人:什么小桂子,疯女人! 秀贞过去拉妞儿,大个儿男人不放,英子机灵地过去咬他的手,妞儿逃了过来。 大个儿男人欲打英子,英子一边拉住大个儿男人的大腿,一边挥手。 英子:你们快逃! 秀贞和妞儿奔逃,大个儿男人把英子推倒在地,自己去追秀贞和妞儿。 大个儿男人:妞儿,你往哪儿逃?你等着我揍死你。 行人驻足而视,一个巡捕过来。 巡捕:什么事? 行人:两个人争一个妞儿。 一辆洋车从远处过来。 行人围观着大个儿男人和秀贞的争执,妞儿躲在秀贞身后。 大个儿男人:她是疯子,你们别听她的。这妞儿是我的姑娘。 秀贞蹲在地上抱着妞儿,哭着,巡捕过来。 巡捕:是你亲生的? 秀贞(抱住妞儿):是我亲生的。 大个儿男人:她是疯子。 英子:她是好人。 英子的爸爸下车走入人群,英子立刻奔到父亲身边。 英子:爸爸,我知道她是妞儿的亲妈。 爸爸:你怎么知道的?英子附耳低声说话,她父亲点了点头。 爸爸(问大个儿男人):你有什么根据说她是你女儿? 大个儿男人:根据?什么根据? 爸爸:比如她身上有什么记号。 大个儿男人:没有。 秀贞:她脖子后边有块青记,一生下来就有的。 巡捕(走到妞儿身边):看看有没有? 秀贞(拉开妞儿的衣领):你们看! 行人:真的有块青记。 巡捕(指指大个儿男人):她是你拐来的吧? 大个儿男人:不是,她是我七年前在齐化门捡来的。 秀贞(拉妞儿):快走! 洋车夫:你们娘们上哪儿去? 秀贞:赶火车去。 洋车夫:快坐上,我拉你们去。 秀贞和妞儿坐上洋车而去。 英子(抱住她爸爸):爸爸,您真好!
病房里。 英子在睡梦中喊了声:爸爸! 床边,爸爸妈妈相顾一笑。英子睁开眼,看到了爸爸,突然坐起,把他抱住。 英子:爸爸,您真好! 爸爸莫名其妙。 妈妈:是做梦了吧? 英子(点点头):我要起床。 爸爸:该起来活动活动,回头接你出院。 妈妈(一边帮英子穿鞋):我们搬家了,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英子:新的家? 爸爸:我叫马车去。(他走了。) 妈妈:你走吧。新的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将来老师问你家在哪儿住,你就说 新帘子胡同。 英子唔了一声,从床上下来,看小柜上的吃食。 妈妈:你饿么? 英子点点头。妈妈把小柜上的一锅鸡汤拿给英子看,英子看到锅里的鸡头鸡翅膀。 英子眼前出现了一群可爱的小油鸡。 英子:把鸡都杀了? 英子皱皱眉,摇摇头。 妈妈:你这孩子! 英子走到窗口,抬头看天上的云彩。
一辆马车在马路边停下。 一护士进来:林太太,马车来了,林先生在下面等你们。 英子赶忙从窗口奔向门边。 窗口,白色的窗帘在飘荡。 蓝空中,白云在移动。马路上,一辆马车进画。敞篷马车中,一边是爸爸,一边 是妈妈,英子坐在中间。英子默默地仰望着。 在英子面前闪过以下画面: 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的小红袄——妞儿笑时的泪坑——倚在惠安馆门口 的秀贞——跨院里的小屋,廊檐下的水缸——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 雨中的奔跑。 英子沉思着。爸爸用手指逗逗她的下巴。 爸爸:那么爱说话的英子,现在怎么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告诉爸爸,你在想什 么? 英子的眼皮眨了两下,把双手蒙到脸上。 妈妈(对爸爸使了个眼神):我们的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 英子(抬起头来):什么是将来的事? 妈妈:将来的事,就是新的家啊,新的朋友啊,新的学校啊。 英子:从前的呢? 妈妈: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慢慢地都会忘记了。 马车奔向前去了。
二
蓝空中,白云朵朵,慢悠悠地在游动。 远远的,小学校的下课钟声。 马路旁,一座小学校门口,白底黑字的厂甸小学的拱形招牌下,三三两两的小学 生背着书包从校门出,林英子在人群中。 英子背着书包走在马路旁人行道上。后边,两个男生——方德成和刘平一边抛着 皮球,一边向前过来。皮球落到地上,两个人奔去抢。
新帘子胡同。林英子进了胡同,跳跳蹦蹦地走向前来。一副剃头挑子停在路旁, 剃头匠把“唤头”②划得嗡嗡响。宋妈抱着小妹妹在门口迎着英子,英子走到门口逗 小妹妹。 宋妈:叫姐姐,英子姐姐。 小妹妹只会笑,不会叫。后景里,方德成和刘平一边踢皮球、一边奔跑,球滚到 英子脚边,她俯身捡起来掷了过去。
院子里。英子跳进院子,看见她爸爸和妈妈在修剪花草,英子叫了声爸爸妈妈。 爸爸(对她笑笑):放学了。 妈妈:吃红枣百合汤么? 英子:吃。
房间里。英子放下书包,拿出了一个课本。 宋妈进来了,一手抱着小妹妹,一手端了碗百合汤给英子喝。英子一边喝汤,一 边看课本。 英子(朝窗外喊):爸爸,您听着,我把今天的课文念给您听听,有意思极了。
院子里。爸爸站在高处,给喇叭花牵一根细绳到葡萄架上。英子捧着书站在台阶 上。 英子(朗声念道):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色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照到船头;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英子:爸爸,您说好不好? 爸爸:好。 英子:妈妈,您说呢? 妈妈:我也说好。 英子:我喜欢这篇课文,比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有意 思多了。 爸爸:可是你还没见过海呢。 英子:在画片上见过,在电影里也见过。我喜欢海,我念这课文,好象躺在船上, 又象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背下来了。 爸爸(欣赏着英子):你这小脑瓜真不错,将来长大了可以当小说家。 英子:什么叫小说家?爸爸。 爸爸:会写出故事来的人。 爸爸从高处下来,亲吻着英子的脸。 门外传来“砰砰砰”的声音。 妈妈:谁在咱门口打球,英子,你出去看看,叫他们到别处去玩。 英子把手里的书留在石板桌上,跳跳蹦蹦地跑出院去。
胡同里,方德成、刘平等三个人在踢小皮球,方德成装成把门的样子。英子走过 来,双手叉在腰里,先向他们“喂”了一声。 英子:我爸爸说的,不要在我门口踢球,上那边玩儿去,那房子没有人。 方德成捡起球,傻乎乎地看着英子。刘平奔向那所空房,紧闭着的双门上,锁了 一把大锁,刘平往里头张了张。 刘平:这里头没有人,咱们来这儿踢。 方德成一边拍着球,一边过去。 另一个同学(悄悄地对方德成说):我听说这房子没有人住,常闹鬼。 方德成:鬼白天不敢出来,怕什么?踢! 他一脚高球,落下来,落到了那所空房隔壁和另一所房子中间的一块长满了杂草 的空地上。英子哈哈大笑。方德成、刘平来到空地跟前一看,断垣残壁里面的草长得 比墙还高。方德成回过头来看看英子。 方德成:英子,你不是爱捡球么,你敢爬进去给我们捡么? 英子:有什么不敢?鬼不会来的。 英子过来爬过残壁。打糖锣的老头挑着担子过来了。英子走进了草丛中。 方德成的声音:有没有? 英子:还没找到。 刘平的声音:小心狗屎。
英子继续往里走,到了一棵大树下,大树下地上横着几根从房上拆下来的大梁。 英子忽然发现了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把长了锈的钳子,便往草丛中一丢,发 出“当”的一声,英子赶快拨开面前的草,发现那钳子落在一面铜盘子上,盘子反扣 着。英子蹲下来,掀开盘子,底下是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桌毯,上面放着一只小自鸣 钟。英子一惊,把手指放到嘴唇上,不知如何是好。她把盘子仍旧扣住,赶忙走开去。
英子又从残壁处爬了出来。她看到方德成、刘平他们在糖担子跟前吃东西。 刘平:找到没有? 英子:没有。 刘平:没有就算了,里头太脏。 英子跳跳蹦蹦地奔回家去,走到门口,看到隔壁邻居家门口,挤了一堆人在聊闲 天,宋妈抱着小妹妹,也在里边,他们在说贼的事。 英子到宋妈身边,想抱小妹妹,宋妈怕她摔了,不要她抱。 英子:给我抱抱。 宋妈:不能让你抱,摔了可不得了,走,咱们回去,该喂她奶糕了。
宋妈和英子返回家门,英子一边逗着小妹妹,一边跳跳蹦蹦地往里走。
院子里。爸爸在观赏盆景,妈妈在收衣服。英子一边念着“我们看海去,我们看 海去”跳进院子,又跳进房间。宋妈抱着小妹妹进了院子,她把街上听来的事讲给英 子妈听。 宋妈:太太,说个事儿你听听。
房间里。英子坐在书桌前演算算术习题。画外传来了院子里宋妈和妈妈的说话。 宋妈:斜对门张家闹贼了。 妈妈:丢了什么东西? 宋妈:有桌毯,还有自鸣钟。 妈妈:在白天还是夜间? 宋妈:不知道。 英子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 草堆里,银盘下的桌毯和自鸣钟在她眼前闪了一下。 英子抬起头转着念头。突然.一阵“啪”“啪”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她看到爸 爸在旁门口用鞋掸子掸鞋。 英子:爸爸,什么叫做贼? 爸爸:偷人家东西的就叫贼。 英子:他干吗要偷人家的东西? 爸爸:他要吃饭,可是又没有钱。 英子:他为什么没有钱? 爸爸:嗨,你这孩子,你现在还不能懂,没有钱的原因多啦,比如说,不会做事, 找不到生意,就没有钱,所以每个人都要学本事,懂么? 英子:懂的,贼是好人坏人? 爸爸:比起强盗来,他还是好人。 英子:梁山泊的强盗么? 爸爸:你从哪儿知道梁山泊了? 英子:我积了好多洋画,(她奔到小床前的小柜,打开抽屉,取出一叠洋画)您 看,这是武松,这是李逵,我已经有两张了,那是好汉,官兵才称他强盗呢。 爸爸:你这小脑瓜里已经藏了不少东西了。 英子:爸爸,贼也穿得这么好么? 爸爸笑了。 英子:您笑什么? 爸爸:贼连吃都吃不上,怎么能穿好?那是做戏。 英子:贼是什么样子? 爸爸: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同我一样,别跟我缠了,你的功课做完没有? 英子:没有呢。 爸爸:快做功课吧。 英子唔了一声,回到桌子跟前坐下。
课堂里。韩老师踏着风琴。 孩子们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前朗声唱着: 小麻雀呀,小麻雀呀,你的母亲,哪里去了?我的母亲,打食去了……
校门口。放学时候。 林英子背着书包,哼着《麻雀与小孩》的曲调,走在人行道上。
胡同里。卖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英子慢步走来,老远看到一副收买破烂的空挑子 停在一旁,她走到那片长满了杂草的断垣残壁前,停住脚步往里看去。英子跨过断垣, 走进草丛中,突然惊奇地站住。她看到一双脚搁在地上,逐渐才看清楚是一个人,身 子倚在树根上,双腿舒适地平放在地上。他听到声息,一骨碌转过身来,看到了英子。 英子也看清楚了这个人。光头,圆圆的脸,嘴唇厚厚的,年约三十多岁,穿一件圆领 短褂,系着裤腿,裤褂上都打了补钉。 厚嘴唇的人:小姑娘,你上这儿来干吗? 英子:我呀,我来找皮球。 厚嘴唇的人:皮球?是不是这个?(他从身背后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英子 接过球转身想走)嗯,小姑娘,你等等,咱们聊聊。你几岁啦,在哪儿上学? 英子:八岁,在厂甸小学。 厚嘴唇的人:在厂甸小学?我弟弟也在那念书。 英子:你弟弟几年级? 厚嘴唇的人:今年就毕业了。 英子:我才一年级,你一个人在这干吗? 厚嘴唇的人:你说呢? 英子(摇摇头):你是来大便的吧? 厚嘴唇的人:大便?对啦。 英子:你不讲卫生。 厚嘴唇的人:咱们这路人,讲不了什么卫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玻璃球递给英 子)这给你玩儿。 英子:我不要。(厚嘴唇的人硬塞给她,她不拿,玻璃球落到了地上)我爸爸说 人家给的不能随便要。 厚嘴唇的人:你家知道你来这里么(英子摇摇头)你回去会说看到我了么?(英 子又摇摇头)那好,千万别跟人说看见了我,我是好人,咱们交个朋友,往后我给你 讲故事。 英子:你会讲故事?(厚嘴唇的人点点头)你是小说家么? 厚嘴唇的人:小说家?写封神榜的那种小说家么?我可当不起。 英子:我有好几张封神榜的画片,姜子牙,申公豹…… 厚嘴唇的人:回去吧,快黑了。 英子:你呢? 厚嘴唇的人:我也就走了,咱们再见。 英子:再见。(返身走了)
院子里。英子一边唱着“小麻雀呀,小麻雀呀”,一边跳着过来,走向北屋。 英子:妈妈,我告诉您一个好事儿。 妈妈(在旁门口出现):什么好事儿? 英子:您猜。 妈妈:考了满分啦? 英子:才考过哪能又考啦? 宋妈:那就烤糊了。 英子:你别瞎胡说。 妈妈:快告诉我吧。 英子:韩老师说,欢送毕业同学的时候,要开游艺会,得早点准备。她从一、二、 三年级选了几个人来表演《麻雀与小孩),老师今天找了我,说“林英子,你当小麻 雀”,我当是做梦,原来是真的,我高兴死了。韩老师还说,“回去叫妈妈给准备一 件小麻雀的披风,当翅膀。”妈妈,啊,您不是有块淡色的头纱么?借给我跳舞用好 么? 妈妈:好,好,我找找看。 英子:现在就找。 妈妈开抽屉拿出一块纱巾,英子立刻抢过来,披到身上,走到穿衣镜前左看右看。 宋妈:这可不得了啦,英子要演戏啦,叫我去看么? 英子:不知道,不知道学校里让不让? 宋妈抱着小妹妹高兴地欣赏着。 妈妈:我给你四个角上缀上四个小铃儿,这就更好了。 英子(高兴得拍手):妈妈真好,好妈妈!
课堂里。同学们的课桌都堆在一边。 韩老师踏着风琴,(麻雀与小孩)的旋律缭绕着,夹杂着悦耳的小铃儿的响声。 英子披着淡色纱巾,装着小麻雀飞来飞去,周围站着几个参加演出的小学生,还有一 些看热闹的同学。隐约有雷声,刮风了,窗外的树枝摇晃着。 小同学(望望天):要下雨了,快走! 沙沙的雨立刻洒了下来,天空打着闪。 韩老师:不要乱,雷阵雨,很快会过去,练我们的。 课堂里的风琴声又嗡嗡响,“小麻雀呀”的歌声又唱了起来。 白云在飞奔,蓝色的天又露了出来,雷雨已过,又放晴了。
操场上,雨过天晴,天上有条虹。英子昂着头走了过来,后边,韩老师骑着辆女 式自行车,微风吹拂着英子的童化型的头发,好漂亮。韩老师的车赶上了英子,英子 转过头去喊了声:“韩老师再见!”
胡同里。英子走进了胡同,她一面走,一面想起了草堆里的人。草堆里地上的包 袱在眼前一闪。英子又走进了草堆,草叶还带着水,因为刚下过雨。那个人坐在那根 横在地上的大梁上,嘴里咬了根青草。 厚嘴唇的人:放学啦?(招手让她坐到大梁上)怎么不回家? 英子:我猜你在这里。 厚嘴唇的人:你怎么就能猜出来? 英子:刚刚下过雨,我想你一定会来看看你的东西,另外,我想听你讲故事。 厚嘴唇的人:你的心真好,故事我一定会讲的,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英子。 厚嘴唇的人:英子、英子,这名儿好听,可是功课好么,考第几? 英子:第十二名。 厚嘴唇的人: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名,准是爱玩儿。 英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厚嘴唇的人:我小时候就是贪玩,书没有念好,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小兄弟是个 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小学毕业了还要进中学、大学,可凭我这没有出 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我们娘儿仨,奔窝头,还常常吃了上顿 没有下顿,你们家吃窝窝头么?(英子摇摇头)我走这一步,也是事非得已,你明白 我的话么?(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英子摇摇头)不是好人?(指指自己的鼻子,英子又摇摇头)不是坏人?(他哭了, 流出了眼泪。) 英子: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挺难分。(她抬起头来)你分得清海跟 天么?我分不清海跟天,我也分不清好人跟坏人。 厚嘴唇的人: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分得清楚的,我一定忘不了你。 我的事别跟别人说,就连我的兄弟算上。 画外,一阵乱轰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快,快,快去看——”“来了,已经过琉 璃厂了”…… 英子侧着头在听。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脚在石板地上奔过。
胡同口。人挤得水泄不通。英子找了空隙钻了进去。 通过英子的眼睛看到,马路上,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慢悠悠地走过。敞车上背着 枪穿灰制服的兵押解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有的穿大褂,有的穿西装,头发胡子都长 得长长的,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团纸,颈项上插了法条,上面用朱砂笔打着勾。英 子惊讶地看着,她听到人们悄悄的说话声:“又是学生,”“这阵子枪毙的人真多,” “他们犯了什么罪?”“谁知道?”
房间里。英子坐在桌前,桌上摊着课本,她把胳膊平放在桌上,头枕着胳膊,没 有读也没有写。英子的爸爸注意到了她的神情。 爸爸:英子,你在做功课么? 英子:没有。 爸爸:那么,你趴在桌上干什么? 英子:我在想。 爸爸:想什么? 英子: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把他枪毙? 爸爸: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英子:今天我看到出红差了,听人说都是学生。 爸爸:一定是犯了罪。 英子:犯什么罪? 爸爸:你还太小,不会懂的。 英子:是分不清好人和坏人么? 爸爸(苦笑了一下):唔。 英子:爸爸,您能分得清么? 爸爸:有的能,有的也不能。 英子:为什么? 爸爸: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你现在好好念你的书吧。 英子:爸爸,我想玩一会儿,行么? 爸爸:为什么不行?玩去吧。 英子拿起根绳子走出房间。
院子里。宋妈抱着小妹妹在葡萄架下喂奶糕,英子跳着绳。 宋妈:别在这儿跳,把地下的土都扬起来了。 门外,传来打糖锣的声音。英子一边跳,一边往外去。
胡同里。打糖锣的老头儿歇在一旁,旁边围着几个小孩。英子在胡同里跳着绳, 一口气跳了好几十次。一个戴草帽的人称赞她跳得真好。英子一眼又看到了那块草地。 她又跳过断垣,走了进去,忽然她发现地上有个闪亮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 个小铜佛,就拿在手里了。同时她又看到草堆里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压了块大石头。 英子对它看了一眼,就返身走了。 英子又到胡同里跳绳,那个戴草帽的人坐在人家台阶上吸烟。 英子一边跳一边走,小铜佛捏在手里,一不小心,铜佛落到了地上。 戴草帽的人立刻把它捡了起来。 戴草帽的人:小姑娘,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么? 英子:不是,(指指那块空地)喏,那里捡来的。(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 把铜佛还给英子。) 英子:给你吧,我不要。 戴草帽的人:你拿去玩好了。 英子:不,给爸爸知道了会骂我的。 戴草帽的人:谢谢你呀.小姑娘。 英子笑嘻嘻地往回走了。
校门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声围绕着。三个童子军拿着棍子 把着大门,维持着秩序,来宾络绎进去。英子的爸爸妈妈一同来了。
学校礼堂里。四角交叉挂着万国旗,台上,正中悬挂着孙中山像和“革命尚未成 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上面是“天下为公”的匾额,三十来个少年排成三行, 一位老师捧着一盘系着红绸带的毕业证书站在前面,校长走上前来拿起一卷毕业证书。 校长:本届毕业第一名学生xxx。 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出列走到校长面前一鞠躬。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英子打扮成小麻雀同参加游艺节目的同学们坐在一起,她鼓着掌回过头去望着来 宾席,看到爸爸妈妈已经坐在那里。妈妈也看见她了,她举起一个苹果向英子示意, 英子就过来了。这时正好那个考第一名的学生从台上下来,回到座位上去,他好象听 到有人叫他,回过头去,走到来宾席旁。英子看到那个在草堆里认识的人笑嘻嘻地伸 出手来,从学生手里接过了那份用红绸带系着的毕业证书。 爸爸(对英子说):你以后也要考第一名才好,你看他爸爸多喜欢。 英子:不是他爸爸,是哥哥。 后景里,拿了毕业证书的小学毕业生陆续走回自己的座位。 英子:我们的节目快开始了。 妈妈:快走吧,别误了事。 英子离开了来宾席。奏着《麻雀和小孩》的风琴声嗡嗡地响了。 台上,刘平扮着小孩,他唱着“小麻雀呀,小麻雀呀,你的母亲,哪里去了?” 英子扮的小麻雀上台了,那块缀着小铃儿的淡青色包头纱,系在小拇指上当翅膀, 随着她的跃动,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英子的爸爸妈妈高兴地看着台上的英子。 那个厚嘴唇的人眼睛也盯着英子,认出了就是在草堆里认识的那个姑娘。 闪入一个画面: 英子: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挺难分。 厚嘴唇的人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惭疚和尴尬的神情,目光落了下来。
草堆里。 那个厚嘴唇的人双手支着下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英子站在他面前。 厚嘴唇的人:小英子,我问你,昨天你有没有动过这包袱?(英子摇摇头)我想 着也不是你,要是你倒好了。 英子:不是我,我也搬不动那块石头。 厚嘴唇的人:这地方我不能久呆了,你明白不?(拉过英子的手)往后你不要再 到这儿来找我了。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 英子:你今天好象特别不高兴,你昨天看到你弟弟的文凭多高兴。 厚嘴唇的人(苦笑着,拍拍英子的肩膀):回去吧,小英子,这两天别再来了。 英子:你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呢。 厚嘴唇的人:过些天一定讲。 英子:再见,叔叔。
英子从断垣爬了出来,刚往前走了几步,对面碰见了那个戴草帽的人,英子朝他 看了一眼,他好象没有看到英子。英子又看到他后面还跟了两个穿黑衣服的警察,一 直往空地那边走去。
英子站在自家门口发着愣。画外,群杂声: “都在看什么?”“看捉贼,”贼在哪里?”“就在里边,快出来了。” 断垣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家家户户的门口也都站满了人。英子向空草地那边 望去。 一群人过来了,那个厚嘴唇的人低着头,他的手被捆上了白绳子,一个巡警牵着, 一个巡警抱着那个油布包袱。戴草帽的人跟在后边。 英子的脸故意藏到妈妈身背后去了,她不愿意看。画外,群杂声: “这小子不象做贼的样,好人坏人真看不出来了。” “就是那个便衣破的案,他在这里憋了好几天。” ‘说是一个小姑她给他引的路才破的案。” 街上的人渐渐散去了,只剩下打糖锣的老头儿歇在那里打锣,可是没有一个孩子 买糖吃。胡同显得分外寂静。
小学校的课堂里。 秋天了,窗外的落叶吹下来,落到了教室里,落到了林英子的课桌上。韩老师踏 着风琴,小学生齐声唱着“长享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林英子一边唱,一边落下了泪珠。 韩老师走到英子身旁。 韩老师:为什么哭? 英子:我没有哭,我每次唱这支歌,眼睛都会发酸,眼泪就掉下来了,管也管不 住。 韩老师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开了。
冬天了,操场周围和树枝上都积着雪。一年级学生正在排队,英子和一个同学争 着前后。 同学:我比你高。 英子:我比你高。 韩老师:你们背靠背比比高低。 英子和同学比着,英子高出了半个头,高兴得又跳又笑。韩老师吹了一下哨子, 又用哨子吹着一、一、一二—……的节奏。孩子们转圈跑着步。
春天了,操场旁边的桃树开花了。 操场上在举行跳绳比赛。一个在跳,一个在数,一个在黑板上记录着。 韩老师:林英子,轮到你了。 英子出场了,人显然长高了。同学中叽叽喳喳的声音:准是她第一。 英子跳的速度之快,连数数的人也追不上。
又是秋天了,满山遍野的枫叶。韩老师带领着二十来个孩子在登山,到了山顶, 观赏着天上的白云,云象海浪般的起伏着。英子又背诵着: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托着白色的帆; 金红色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照到船头;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三
林家庭院里,花盆里的花都谢了,只有菊花盛开,英姿飒爽。葡萄架下,英子俯 在一张小桌上做功课,四岁的小弟弟在小凳上玩积木,妈妈抱着两岁多的小燕燕喂吃 的。宋妈从门外进来,走到窗前。 宋妈:林先生,洋车叫来了。 屋内,玻璃窗后边闪出一人,答应了一声。 林先生从北房出,穿过庭院,往门外走去。 小英子(抬起头来):爸爸上哪儿去? 爸爸:去医院。 小英子:去医院?病了么?我怎么不知道? 爸爸(微笑地):医生让我去检查检查。 小英子:爸爸再见! 爸爸出去了,门外传来了换绿盆的敲盆声和叫喊声。 画外叫喊声:换绿盆儿哎。 妈妈:宋妈,你把台阶上放着的一堆破烂拿去,看有什么能换的。 台阶上放着一堆旧报纸,几双旧皮鞋,两个破铁锅,宋妈过来拿了往外走。 小英子:我也去看看。 妈妈:功课做完了么? 小英子:这就完。 英子继续写了几个字,把课本放到书包里。
胡同里,林家门口。换绿盆的检视着宋妈拿出来的一堆旧货,宋妈挑了四个小板 凳。英子和弟弟跳跳蹦蹦地从里面出来。 换绿盆的:再添点,再添点。 宋妈:这么些东西换你四个小凳儿还少?不换了!(她拿起旧货,欲走。) 换绿盆的:拿去,拿去,换啦。 小英子和弟弟抱了小凳往里走。
院子里。妈妈抱着燕燕站在葡萄架跟前。 英子(跑进来):妈妈,你看,小板凳。 妈妈:就换这些? 宋妈:还嫌给他的东西少呢。 英子(把板凳放下):放下,都放下。(宋妈也放下了凳子。) 弟弟(拉着宋妈的衣襟):宋妈,快坐下,给我们唱“槐树槐”。 宋妈把燕燕从林太太怀里接了过来坐下了,立刻就开唱。 宋妈: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没有 来…… 敲门声。 英子(立刻从板凳上跳起来):准是爸爸,我去开门。
胡同里,天色苍茫,路灯昏黄。林先生站在门口,背后一辆洋车歇着,洋车夫抬 起车杠要走。英子开门走出。 英子:爸爸。 父女俩拉着手进了门,英子把门关上。
屋里。电灯刚亮,爸爸正脱着长褂,不时咳一二声。 妈妈:医生怎么说? 爸爸:要我住一个时期医院。(他坐到藤榻上,英子把拖鞋放到他脚下。) 英子:您吃糖炒栗子么? 爸爸:有粟子了?吃几个。 妈妈:哪天去? 爸爸:考虑考虑,我怕我走了课里的事他们照顾不了。 妈妈:医生让你住院,总有道理,还是住吧。 英子拿了一小碟粟子给爸爸,爸爸抓了几个给她。 英子:我刚才吃了。爸爸,我想看看照像本儿。 爸爸:看吧,在柜子里,注意别弄坏了。 英子到柜前拿了本贴像簿出来,抱在胸前,走出房间。
客厅里。宋妈抱着小燕燕,在膝盖上颠呀颠的,一边唱起了她的歌:“鸡蛋鸡蛋 壳——壳儿,里面坐个哥哥儿……” 英子抱了一本照相簿从里屋出来,放到桌上看。小弟弟看到了,跑过来跪到凳子 上。 弟弟:我也要看。 英子:可不许你动手。 照像簿上的一张照片:英子和她爸爸妈妈,妈妈抱着小弟弟。 画外,宋妈的歌声继续:“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奶奶……” 英子(指指照片上的弟弟):这是谁? 弟弟:我! 又一张像片:英子和她爸爸妈妈,英子长大了,弟弟也长大了。 画外,宋妈的歌声继续:“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 弟弟(伸手指照片中的自己):这是我。 英子(赶开他的手):不许动手! 又一张像片:宋妈抱着她的丫头,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小拴子。 画外,宋妈的歌声继续:“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英子:宋妈,你快来看,这是谁? 宋妈过来看照像簿。 宋妈:这是你爸爸给俺们照的,那会儿小拴子才六岁,丫头子两岁。 英子:今年呢? 宋妈:今年小拴子跟你一般大,十岁。丫头子跟弟弟同年,四岁了。(说完叹了 口气) 英子:干么叹气? 宋妈:快两年不见了.我想他们呐。 英子:写封信叫他们来,不就得了。 宋妈:俺要回老家去啦。 英子:不让你回家。 弟弟:不行。 英子:写封信叫小栓子来我们家。 宋妈(问弟弟):要是小栓子来了,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弟弟:给啊。 英子:等小栓子来了,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 宋妈:那敢情好,只要你妈妈答应他在这儿住着。 英子:我去说,我妈妈听我的话。 宋妈:小拴子来了,你可别笑他啊,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 英子:我不会的,现在我给你写信吧。 宋妈:念了书多好,看你十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英子(手里拿着笔,面前铺着一张纸,逞能地):写些什么? 宋妈:你就写,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下水里玩, 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 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 英子听着,笔停了,愣愣地望着宋妈。 画外宋妈的声音:……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 英子的笔放下,宋妈一股劲儿地说着。 宋妈:赶下个月把小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英子:这封信太长了,我写不了,还是让爸爸写吧。 妈妈(从里屋出来,笑着):你逞能吧。 爸爸(出现在房门口):这封信是复杂了一点,我在里屋都听到了,赶明年就会 写了。 英子:信封我来写,爸爸给我个信封。 爸爸:在抽屉里,自己拿去。 英子:宋妈家的地名我都能背出来:“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我夫平安 家信,对么?” 宋妈:对,对。 爸爸:小英子的记性挺好。 妈妈:你就爱夸你的女儿。 英子奔过房间,开开抽屉,拿出了一个中式信封。
临街的小铺,柜台上,英子在信封上贴邮票,我们看到信封上顺义牛栏山冯大明 等字。英子贴好了邮票把信投入马路旁的邮筒里。 背着书包的英子上学去。 远处马路上,正过着学生们的游行队伍,口号声频频传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权五•卅惨案”、“反对租界治外法权”、“纪念 顾正红烈士”…… 林英子在人行道上一边看一边往前走去。
晚上,小英子家饭桌上,围坐着小英子、小弟弟、爸爸、妈妈、怀里的小燕燕。 英子:爸爸,什么叫“五•卅惨案”? 爸爸:今年五月三十日在上海南京路上发生的一件大惨案,英国巡捕开枪打死了 许多青年学生。 宋妈一手抱着小燕燕,一手用汤匙喂小弟,小弟不想吃。 妈妈:过来,我摸摸你的头,(小弟走到妈妈身边,妈妈伸手摸了摸)有点发烧 呢,别给他吃了。(小弟悄悄地走开了) 英子:顾正红是谁? 爸爸:是上海日本纱厂里的工人,叫日本人打死了…… 妈妈:别讲了,饭菜都要凉了。 爸爸:……五•卅惨案就是为了这件事发生的。 宋妈(从饭桌前起身):小弟,小弟,(往里屋走去)
里屋。宋妈抱着小燕燕进来,看到小弟趴在床上睡熟了。宋妈把小燕放到坐车里, 给小弟脱鞋,一边仔细看着小弟的脸,脸红红的,她用自已的脸去贴了贴。 宋妈:好烫啊,别是出疹子了。 妈妈进来了,走到床边,也仔细地看和模小弟的脸。 妈妈:象是疹子,还没发出来呢。 宋妈:今天睡一夜,明儿个准出来。(一边说一边给他盖被子)不要紧,别遭风, 煎点芦根汤吃了就能好。(给放下帐子)
廊下。宋妈从药罐里倒出一碗芦根汤。 宋妈:英子,来,(英子从屋里出)会不会把这药渣倒到街上去?可不能把药罐 打了。 英子:才不会呢。(她拿起药罐往门外走)
里屋。宋妈端着一碗芦根汤到床前。 宋妈:弟弟,自已坐起来,把它喝下去,明天就好了。 弟弟(躺着不动窝,摇摇头):我不吃药。 妈妈:小弟,乖.这不是药,不苦的。 英子进屋,把药罐放到五斗柜上,来到弟弟床前。 英子(帮着哄弟弟):小弟听姊姊的话,我说一、二、三,你就爬起来喝,喝了 给你一块糖,一、二、三。 弟弟:我不要糖。 妈妈(假装火了):好吧,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玩意儿 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去。 宋妈把手里的一碗芦根汤交给妈妈,假装着往外走,躲在门后。 宋妈: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去哟。 弟弟立刻从床上坐起,挥着手。 弟弟:我喝,我喝,不要走。 妈妈(把药碗递到他嘴边):那你快喝,我就叫宋妈回来。 弟弟捧着碗皱着眉头喝着,宋妈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床边。 宋妈: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 宋妈看弟弟喝完了芦根汤,英子接过碗,宋妈立刻搂抱起弟弟,把脸贴着弟弟的 脸,拍着哄着。 宋妈:我不要小栓子,不要丫头,我要俺们弟弟。 宋妈说着,流出了眼泪,用手背擦着。 弟弟在宋妈怀里渐渐睡着了。英子打开书包在灯下做功课。宋妈把弟弟放到床上 走出房间。爸爸一边看报一边咳嗽,起来冲了杯药吃。 妈妈(回头看了下英子爸):你还是听医生的话住院吧,整夜的咳,咳得我的胸 口都疼了。 爸爸:喝完这瓶药再说。 英子(走到妈妈跟前,悄悄地):我刚刚看到宋妈掉眼泪了。 妈妈:都是你看相片看出来的。 英子:不是,是您说了把玩意儿送给你们小栓子去,她才掉泪的。我看她一面掉 泪,一面说着我不要小栓子。 爸爸(注意地听着):她惦念自己的孩子了。 妈妈:她跟我提过想回家去。 爸爸:她来我家有十年了吧? 妈妈:英子今年十岁,就是来了十年了。 英子:妈妈,我也是吃她的奶长大的么? 妈妈:是的。 英子:妈妈,您自已怎么没有奶?(爸爸笑了)爸爸您笑什么? 爸爸:问你妈妈去。 妈妈:我不知道。 爸爸:你妈妈想永保青春,要是自己喂奶,自己带,太辛苦,老得快,懂么? 英子(点点头):那宋妈怎么不怕老得快?她怎么不管自己的小孩,到我们家来 当奶妈? 妈妈:你别老问老问的。 爸爸:不懂就让她问吧。这是穷人家的苦,应该同情人家。 英子:那么让她回去吧,不过,她要是走了,早晨谁给我梳辫子?弟弟拉了屎谁 擦?小燕燕谁喂? 爸爸笑眯眯地点点头,看看英子妈又看看英子。
院子里的树,树叶落光了,风摇曳着枯枝,空中彤云密布。院子里的花都已败落 凋零,连菊花也开败了,墙角落里积了大堆的枯黄叶子,一片萧瑟气象。 有人敲门的声音。穿着棉袄裤的英子从北屋开门出来,穿过庭院,走向门道。 英子开了门,看见一个庄稼汉牵了一头毛驴子站在门外。英子看了他一眼,立刻 返身奔去,一边喊着。 英子:宋妈,顺义的冯大明来了。 宋妈傍着窗扎鞋底,闻声转身开门走到廊下。英子来到宋妈 面前,手指点着门道里。 英子:还牵着一头毛驴呢。 门道里,冯大明牵着一头背着两个大麻袋的毛驴,已经走向院里。宋妈和英子呆 呆地望着。冯大明熟脱地把毛驴拴到树上,解下两个麻袋,一个丢在地上,一个提了 过来,放到廊下。 冯大明:这是花生、大枣。 宋妈绷着脸,不说话。冯大明解下包在头上的一条脏毛巾,“扑扑”地掸着身上 的黄土,英子捂着鼻子回到屋里去了,隔着玻璃窗看。 冯大明:一路上风真大。 宋妈:信收到没有? 冯大明(一面扑掸):收到了。 宋妈:我让你把小拴子带来,怎么没来? 冯大明掸不完似的掸着,不吭气。 宋妈:怎么不吭气? 驴怪声怪气地叫唤着。冯大明过去把麻袋里的草倒到它面 前,驴就低下头去吃草了。 英子妈(隔着玻璃窗对宋妈说):宋妈,外面冷,进屋坐去吧。 宋妈回了一下头,英子仍站在窗前往外瞅。 南屋的房门开了,冯大明跟着宋妈走了进去。 英子从客厅奔向里屋,到妈妈眼前。 英子:妈妈,小拴子怎么没带来?我看见宋妈的脸绷着,挺生气的。 妈妈:宋妈碰到这样的男人也真倒霉,他根本不把这桩事放在心上。 英子:宋妈老惦着小栓子,这回见不到,她会回顺义去么? 妈妈:她要回去看儿子,能不让她回去么? 英子:这冯大明真坏,为什么不把小栓子带来?(突然传来几声啜泣声):您听, 是宋妈哭了吧。 妈妈(侧耳倾听了一下):我去瞧瞧,你可别跟来。 英子不愿意地呆着,妈妈走开了。
宋妈房间里。宋妈坐在床沿上,手蒙着脸在抽泣,冯大明坐在小板凳上吸着旱烟 袋。英子妈推门进来,悄悄地坐在宋妈身边。 妈妈:出了什么事啦,宋妈? 宋妈:小栓子没有了。(她禁不住又哭起来了)
门外,英子蹲在窗户下听着。 窗外,宋妈的哭泣声。 宋妈:孩子已经没有了一、二年了。 妈妈:是小栓子?怎么死的? (切入)田埂上,小栓子一边号哭一边奔跑,他爬到一个高处,向远处呼喊:爸 爸,我饿了,爸爸,你在哪儿?
路边一所凉亭里,冯大明在耍钱,远远的传来小栓子的呼喊声:爸爸,我饿了, 爸爸,你在哪儿? 冯大明回头望了一下,看到小栓子从远处奔来。 小拴子到冯大明眼前,冯大明瞪了他一眼,小栓子害怕地站在一边。 小栓子:爸爸,我饿。 冯大明:给我滚,倒霉鬼! 小栓子哭泣着走了。 小栓子走在田埂上,从地里捡了一节萝卜吃,他在过一顶独木桥时,失足落水, 被水冲走了。 英子蹲在窗下听着,难过地哭出声来了,宋妈和妈妈急急从室内走出。 宋妈(惊讶地):小英子! 妈妈(意外地):干什么哭了? 英子(站了起来,愤怒地):我都听到了,我恨死那个冯大明了。 宋妈和妈妈搀着英子往北屋走去。毛驴抬起头来望着她们。
廊下。宋妈从麻袋里抓了两把花生和大枣,放到一只朱红漆木盘里,拿进屋去。
客厅里。弟弟和英子在桌子旁等侯着,宋妈抓了些花生大枣给他们,接着走向内 室。英子和弟弟剥花生吃,从内室传来了爸爸的咳嗽声。英子闻声立刻走向内室。
内室,英子站在门边,看着爸爸在干咳,妈妈轻轻地捶着他的背。宋妈倒了杯热 茶送给了他。小英子到五斗柜前拿起爸爸的药水瓶看,瓶已空。 英子:爸爸,您不是说喝完这瓶药上医院去么?瓶子已经空了。 爸爸(喝着热茶):我决定明天去住院。 英子到爸爸身边依偎着。宋妈转身欲走。 妈妈:宋妈,你别走。(宋妈回过身来站住)你明天跟你当家的回去看看吧,你 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宋妈: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小燕燕醒了,宋妈立即过去把她抱起, 让她撒尿。)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 弟弟(两手拉开了开裆裤,一边叫一边进屋来):我要拉巴巴了,宋妈。 宋妈:英子,把小马桶拿给他,(英子从床下拿出,让弟弟坐下。) 妈妈:你还是跟他回去吧。小栓子命里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 不生养了。 英子:不叫宋妈回去。 妈妈:小孩子别插嘴(又问宋妈)你瞧怎么样? 宋妈:我再不给他生养了。 弟弟(坐在便盆上),我好了。(宋奶把小燕燕递给林太太,过来给弟弟擦屁股。) 英子(对爸爸说):爸爸,不叫宋妈回去,好么? 妈妈: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宋妈把小燕燕抱回) 弟弟(抱住宋妈的腿问):到哪儿去? 宋妈:你妈让我回家去。 英子:爸爸,你说呀! 弟弟(抱着宋妈的大腿):不许回去,不许回去,(哭了)宋妈,你不要回去。 宋妈:我也丢不开这几个孩子,我留下吧,不做奶妈,我可以做老妈子。 爸爸(断然):不走,不叫你走。(英子激动地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喊 了声好爸爸)你是我们家的老人了,听到你的不幸,我们心里也很难过,想让你回去 看看,既然你不愿回去,就不回去。我明天就要去住院,这个家也少你不得。 宋妈掉着眼泪。 妈妈:早点休息吧。 宋妈嗯了一声,抱着小燕燕转身,小英子和弟弟跟着她出去。
院子里。小英子背着书包从北屋走出,她注意到墙角里那头驴子没有了,宋妈正 在扫掉地上的一堆驴粪球。 英子:宋妈,这头毛驴走了? 宋妈:一大早就走了。 英子:我爸爸今天住医院了,我从学校回来,他就不在家了。(说着向门道走去)
新帘子胡同。清晨,冬天的阳光照耀着半条街。推着小车卖烤白薯的叫着:烤白 薯,真热乎。英子背着书包欢欣地在阳光中走向前去,她昂着头,望着路旁枝桠上几 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不由得站定看了看,唱了一句“小麻雀呀”,她想起了一年级 的时候,登台表演《麻雀与小孩》的情景。
台上,英子扮着小麻雀上场了,她披着那块缀着小铃儿的淡色头纱,系在小拇指 上当翅膀,跳来跳去。 台下,英子的爸爸妈妈高兴地看着台上的英子。
英子在阳光中向前走来,她想象着自已毕业的时候,考了第一名,上台领文凭, 当学生代表,向来宾讲话。
台上,英子出列走到校长面前一鞠躬,领了一卷用红绸带系着的毕业文凭。 来宾席里,英子的父母喜悦地微笑着。 英子向来宾一鞠躬,准备讲话,可是她紧张得忘了词儿,讪讪地笑了。
英子在阳光中行走,微笑着,走出画面。 天空飘雪了,几只乌鸦飞过,操场上薄薄的积了一层雪。 画外,缭绕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声。
枝上积雪。后面玻璃窗内宽敞的长廊里,探病的人们陆续向一个方向走去,间或 有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从另一个方向出来。人群中有英子,她穿着花布棉祆,带着 红色绒线帽。 室内廊道。英子从远处进入,廊道里,匆匆忙忙走过一些穿白大褂的人。英子向 一个人问询,那个人伸手指了指。
病房里,有五张床铺,静悄悄的。有的睡觉,有的在看书。 英子轻轻地推门进来,目光探索着,忽然绽出了笑容。 爸爸躺在床上靠着,向英子伸出手臂,英子过来了,抱住父亲的手欲亲,他把手 缩了回去。 爸爸:不要亲我,我的病会传染给你的,(英子无可奈何地拉着父亲的手)回去 用肥皂好好洗洗手。你不要常来,以后别来了,这房间里都是肺病,你年纪小,容易 传染,知道么? 英子:为什么年纪小容易传染? 爸爸(微笑地摸摸她的脑袋):因为年纪小,抵抗力不强。我不是跟你讲过,坏 习惯要从小去掉,坏习惯就象病菌一样,长大了就去不掉。 英子:我不学坏习惯,我每天都起得很早,不睡懒觉,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 下雨天,想逃学挨打的事。”(不好意思地笑了) 爸爸:我也记得。
景展现出小英子八岁时的情景。 房间里,玻璃窗上淌着雨水,爸爸看到小英子还睡在床上不起来,火了。 爸爸:怎么还不起来?快起! 快起! 英子:晚了。 爸爸: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英子不挪窝,爸爸气极了,转身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倒转来拿着,藤鞭子在空中 一抡,打到了英子的身上,英子哭了。宋妈立刻过来劝,一边给英子穿衣服。 宋妈:好了,好了,俺们穿好衣服就上学去。
课堂里。已经上课了,学生零零落落,没有到齐。英子悄悄地走进教室,向老师 鞠了一躬,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老师:今天的雨很大,冒着雨来上课的小同学,都该表扬,迟到几分钟,就不责 怪你们了。(回过头去,看到窗外走廊里,英子的父亲出现了)林英子! 英子抬头看到了老师的手势,叫她出去。英子走出了教室,站到她爸面前,爸没 有说什么,打开手中的包袱,拿出一件花夹袄,看着她穿上,又拿出一个纸包着的小 面包给她。
医院病床前。 英子(讨爸爸喜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迟到过。(爸爸抚爱出摸着她的头) 爸爸您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爸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顿了顿)爸爸不在家,你更要自己管自已,并 且管弟弟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英子点点头。
林家院里。朝阳的屋顶上,雪在溶化,屋檐下滴着雪水。阳光中,小燕燕在坐车 里看弟弟拍着皮球,宋妈在晾衣服。英子妈从北屋出来。 英子妈:宋妈,我上医院去。 宋妈:替我问林先生好。 英子(从屋里奔出):我也去。 妈妈:你别去了,你爸爸不是说,叫你别去么? 英子(不乐意地):我要去,我要去看爸爸,已经好久没有去了。 妈妈没有理她,径自走了。
医院走廊一角,窗前。医生和英子妈的背影。医生手里拿着一张胸腔×光底片, 指给她看。 医生:林先生的病灶属于齿轮性,这一圈都是窟窿,发展得很快。 英子妈:还能有几年? 医生(摇摇头):能拖过明年春天,也拖不过秋天。这可不能让病人知道。 啜泣声。小英子扑在墙上哭泣着。医生和妈妈走进病房去了,没有看到英子。
音乐起,一片火红的枫叶,渐渐展示过去。落叶满地,一座木制的门框,白底的 横牌上,写着“台湾义地”四个大字。 “台湾义地”的远景,里边荒冢垒垒。一座新坟前,放着几个花圈。臂缠黑纱的 英子妈、英子、弟弟、宋妈抱着小燕燕,默默地站在墓前。英子妈、小英子等人肃立 在墓前的全景,渐推至林英子一人,泪珠从脸上滚落。 满地枫叶被秋风卷起,在空中飞舞,英子等人走向远去。
澎湃的海,上空,黑云滚滚。悲怆沉寂的歌声起。
远隔重洋,远隔重洋, 重洋彼岸我家乡,家乡,家乡,家乡, 遥望上空,遥望上空, 长空之下我故国,故国,故国,故国, 飞雁断,音信绝,故国梦中归,觉来双泪垂。
歌声落到以下画面上:
林家宅院,庭中各色盆景,百花盛开,英子爸在修剪枝叶。 井窝子旁,小英子和妞儿悄悄地说着话。 草堆里,小英子不肯接受那个人送的玻璃球,玻璃球落地上。 医院里,小英子给爸爸背诵《我们看海去》。 惠安馆里,小英子同秀贞坐在门槛上染红指甲。 辽阔的长空.海鸥飞翔。 香山的枫叶,红遍满山。
爸爸的孤坟。 “台湾义地”的全景。 海浪,礁石满布的海岸。 “台湾义地”的中景。 海浪冲击着礁石。 “台湾义地”的近景。 海的大远景。 长城的大远景。(歌声止)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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