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os·爱神
第61届威尼斯电影节非竞赛单元
中国香港、美国、意大利
对《爱神》真是听到了无数种不同的评价。某意大利影评人说，他看安东里奥尼的看到一半就难过得不得不退场，上海的一个记者说，王家卫的那个在比较之下最差，而个人我则无法接受索德伯格。也许这就是《爱神》这部电影诞生的意义。当我们把影像一幅画卷那样一一展开，每个人都同一时间阅读到自己所理解不同的“爱”。
在希腊神话中，“爱神”具有着精神之爱和欲望之爱的双重意义，从虚幻、博大的爱到具体、个体的肉身之爱，是爱、吸引和欲望的象征，更是和谐、丰满和美的象征。现代人对爱的理解早已与古希腊人完全不同，但唯一不变的是爱在人类本性中无法取代的地位。很难讲老安东里奥尼在想拍《爱神》这部电影的真正动力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对青春、激情以及身体的无限向往，一个90多岁的电影大师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作品竟然是想解释爱，这必然凝汇了他晚年无数沉甸甸的人生思考。而王家卫和索德伯格的加入则属于后入主题，毕竟这不属于两个导演原来既定视野中的电影计划，其中夹杂着某种尊敬和感激，某种幸运和冲动，他们用自己的方式重新介入到安东里奥尼的爱神题目中。三个导演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爱的解释，而这些解释也恰恰为时代的爱情提供了关于解释的解释，三个来自不同文化背景和时代背景的导演共同完成了一个深邃的命题作文。
“爱”几乎是电影的母题，是艺术的母题，从精神分析者看来，爱是艺术的源力量，艺术来自于人对世界、人类、异性和自我无穷无尽的爱。古往今来的诗人、作家、画家无不满怀激情地吟咏过爱和爱情。在浩弱烟海的文化遗产中，电影《爱神》又能提供什么新的启示吗？
王家卫《手》：爱的器官诗学
《手》是三部电影中剧情最完整、最具体也是情欲描写最直接的电影，在影片中王家卫通过“手”这个器官表达了婉转的对爱和情欲的理解。由于影片开拍后赶上中国爆发了SARS，剧组的主要人员恰好来自两岸三地，电影拍摄一半就被迫停止，于是这个情欲故事里“手”对于爱的沟通有着强烈的比喻意义。
张震扮演裁缝小张，影片开始是影片的结尾，张震来看落魄的华小姐，华小姐问他，“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还记得我的手吗？”然后画面转到青年张震第一次到华小姐家，他坐在客厅里，听到卧房里传来刺耳的做爱声，当华小姐让他进屋的时候，他已经窘相难堪，华小姐让他脱下裤子，用她的手侮辱了他，她戏虐地说，你这辈子还会碰很多女人。这次经历使小张对这个风尘女子怀有了莫名其妙的感情，他既恨她又忘不了她。这种手的经历成为小张第一次直接接触情欲的梦魇，他无法忘记那双恶毒而美丽的手，那双肮脏而充满诱惑的手。于是，小张每一次给华小姐做衣服，都用自己的双手仔细地比量她的身体，一个人把手申进华小姐的衣服来感受她的身体，于是手成为小张的暄泄身体的途径。手是人类生活最重要的部分，难以想象在男女之爱中如果没有了手会是什么样。手是直接的，与隐晦的情感和暧昧的关系相比，手最能直接表达人的意愿，手可以解释一切，也能承担一切。
因而《手》是描写情欲的故事，描述了人类之爱中最沉重的肉身部分，尽管影片没有直接的性描写，但恰恰在这些间接的隐晦的故事和沉郁的画面里，王家卫阐述非常具体的情爱，这是与身体相关的爱，是需要接触获得满足的爱，感观直觉的爱。
一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否定其本性中没有任何肮脏，他坦然地承认爱，却拒绝色情。事实上，人类个体的爱是色情的一个特征，没有肉体的拥抱，我们无法想象个体的爱如何实现。影片到了最后，华小姐年老色衰，不得不卖身卫为生，所有的男人都远离了她，这是对她身体的拒绝，只有小张在与她的身体相对隔绝的时间中依然保持着对她的期待，他继续给她做衣服，最后两个人像第一次那样，华小姐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双手，她要用手来表达她对这个青年的感激。一切从手开始，又从手结束。如此情欲，又如此诗意，恰好是王家卫在情爱描写的最精彩之处。
索德伯格《平衡》：神灵付体
索德伯格的《平衡》是最玄的，整个电影分为5个段落，第一段是彩色的，一个美丽的女人沐浴后走出浴室，走进一间卧室并穿好衣服，第二段是影片最长的部分，讲述一个经常被情梦所困扰的男人到心理医生那里接受治疗，心理医生要为他辨认这个女人样子，于是让他躺在床上冥想，而自己却在窗子边用望远镜偷窥，与一个女人约会，用纸折成飞机飞出窗外，这一段是黑白的。第三段是那个梦中的女人从浴室出来之后，男人的闹钟响了，他醒了，发现那个女孩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第四段则是他在与一个客户谈话，那个客户就是第二段中的心理医生。第五段又是黑白的，一只一只的纸飞机从楼顶的窗户上飞出来，在天空中飘摇。
剧中的主人公并没有占有女人的愿望，他只是想对那个美丽女人的容貌加以确认，这种情愫犹如空中飞翔的纸飞机飘摇不定，单薄，脆弱而浪漫。
索德伯格这个故事有了梦，就比王家卫《手》的沉重感轻松了许多，有了浓郁的喜剧色彩和讽刺意味。尤其是第二段，心理医生一边指导病人如何寻回春梦，一边偷窥和调情。这段刚开始的画面是男人站在阳光下的百叶窗下讲述梦境，黑白交错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暗示了男人隐秘而复杂的心理世界。5段故事的色彩和长短不一，所以形式与结构恰似梦境，从第一段开始到随后一段，每一段都是接下一段的梦，而后一段是前一段的事实，这是一种不可解释的循环结构。
索德伯格把“爱神”的出现与梦境联系在一起，显示出他对情爱之爱的蔑视。一个春梦，一场梦游，楼群中飞翔的纸飞机，飘忽不定，无始无终。我之所以不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在与索德伯格面对爱的表述态度。他的女神有着近乎完美的裸体，神秘而充满诱惑，但他的游戏态度我并不欣赏，完美的女人成为戏虐的对象，好比19世纪的高雅夫人对宗教之爱的虚假狂热，而暗中却在城堡的黑暗角落玩着性虐待的游戏。爱之所以被人期待，被人向往，是因为爱的情感中包含着人类对爱的坦率的尊重和真诚，哪怕是罪恶的、赤裸的、污浊的，或者神圣的、高洁的、绝对的爱。也许爱神对于索德伯格来说是非常不确定的，是现实中永远不能实现的美梦，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的爱都有着非常具体的样子和身体，有着清晰的眉眼、肤色和姿态。在尘世之间，不存在普遍的至高无上的美，每个人都把自己对完美的爱的理解，赋予给现实中一个具体的女人，那是一种神话，一种期待，一种对爱和情欲的坦诚。
在那场心理医生和病人的对话中，我们看出索德伯格对所谓的精神分析的调侃，或者对绝对之爱的讽刺。如果是我误解，那也是对追求爱之女神的人们的秘密嘲讽。神化一种受荷尔蒙干扰而产生的自欺欺人的生理情绪，就是人类自寻烦恼浪费时间的极大误会。当精神分析遭遇到物理学时，爱的神圣意义被像索德伯格这样神灵附体的新世代解构，科学家分析，所谓人类性爱的高潮，就是下垂体受到足够的刺激而产生的瞬间放电过渡，好比猪八戒在盘丝大仙的精神世界打了一个奇怪的冷战。
安东里奥尼《事物的危险线索》：爱神之舞
最后是老安东里奥尼的“爱神”，也是“爱神发起者”的爱神。在这段电影中，男女之间的故事发生在相互联系的意象中，这些意象里到处是充满了暗示的画面，很多画面看起来如此熟悉，是那些安东里奥尼经典电影中反复出现过的描述。
比如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在人物的空间位置中的表述，男人走下台阶，女人则赤裸着躺在阳光下的摇椅上，这样的距离暗示了两个人的关系几近崩溃。女人陶醉在身体与自然世界的融合中，她并不理会男人的到来，男人要求离开，女人则先披上薄莎，再跟他坐上汽车。
据说该片几乎都是安东里奥尼的助手完成的，只能算是半个安东里奥尼的作品。影片中与安东里奥尼相似，但又与安东里奥尼的平易风格不相符合。有人批评这是其助手拙劣地模仿安东里奥尼的令人作呕的习作。比如两个人在海滩上停下来，时而争吵，时而和好，穿行树林中，并看见远处的瀑布中有几个身体丰满的裸体女人在嬉戏。
也许这种批评的人都来自于对欧洲文化传统的深刻认知，可在我们的眼中，这种影像逻辑与王家卫和索德伯格完全不同，如果说王家卫是写实的，索德伯格是荒诞的，那么安东里奥尼则是象征的，段落和段落之间没有多少严密的关系，但却又是在同一个故事背景中的人物。安东里奥尼在男人身边安排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成年的女人，一个自由的女孩，那么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爱神，影片并没有交代，影片最后给每一个女性都有一段舞蹈的戏，一个是赤身裸体在海边与大海和风声舞蹈，一个是半穿半露地自我陶醉。两段舞蹈的时间都不长，但是非常舞台化，仿佛在现代派戏剧中用来解释剧本涵义的无对白演员。
与王家卫和索德伯格不同，在安东里奥尼的戏里，女人（爱神）真正成为了电影的主角。在王家卫那里，小张是戏的主角，故事围绕着小张展开。索德伯格的电影中，梦是真正的主角，男人和爱神都活在梦境里。而这个故事虽然总有男人，但每个女人所经过的环境都对女性心理进行了强烈的暗示，比如夫妻两个人走过一阵阵海浪的沙滩，他们经过草地时，背景中有一群马不停地跑来跑去。
这个故事可以被意大利人进行简单而粗暴的解释，妻子与情人，禁忌与解放，精神与肉体等等在西方世界庸俗的二元论，也可以被异域文化观众看作是对神话结构的再现，角色与关系，本能与寓言，尤其是最后女人在海边的舞蹈，表现出对复归神话的强烈用意。
世上的一百万种爱神
三个导演用不同的故事演绎一个题目，这在电影界并不新鲜。费里尼、路易·马勒等人演绎过死亡，马丁·斯科西斯、科波拉等人演绎过纽约，但这一次却有不同。王家卫来自亚洲，索德伯格来自北美，而安东里奥尼则是欧洲人，这是三个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背景的导演，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非常鲜明的美学品格，因而在同时演绎一个关于爱的题目时，所表现出来的情感观也各自不同，这恰恰是我感兴趣的东西。
王家卫的《手》表达比较隐晦，典型的《花样年华》式的电影，剧中人物的服饰、动作和说话方式都是《花样年华》和《2046》那样的，那种灰暗的色调和压抑的色彩，以及非常贴近现实的故事，恰当地表现出东方人的情爱观。而索德伯格的荒诞感和喜剧色彩，也恰恰表现出北美大陆人某种游戏心态和解构思想，安东里奥尼则代表着欧洲传统中古典的二元对立的情爱观念。
当然，这仅是一家之言，爱神这个题目太大了，爱可以是非常绝对而抽象，也可以特别具体和琐碎，对于爱来说，全世界的人都有权发言，每个人都有爱，感受过爱，给爱下过不同的定义，如果每个人都有机会拍一部自己的爱神，那么世界上将呈现出无数种关于爱的故事。无论如何，我们要感谢安东里奥尼，他在死之前还在呼唤我们关心爱，关心身体和女人，关心世界。
[爱神剧情简介]
《手》
导演：王家卫
主演：巩俐、张震
故事：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小张是一个裁缝铺的学徒，他暗中爱上了他的客户华小姐。华小姐早先是个风尘女子，靠男人养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华小姐渐渐失宠，也不得不工作，最后沦落为卖身为生。但是小张还是很爱她，帮她修改衣服。最后华小姐在落魄中死去。
《平衡》
导演：史蒂芬·索德伯格
主演：罗伯特·伯恩尼，阿兰·阿尔金，艾尔·凯特
故事：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一个商人经常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春梦索困扰，他总是梦到一个女人在浴室里洗完澡出来，但他总是在她走进卧室的时候醒来。他找到一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在给他治疗的时候用望远镜偷窥，与一个女人调情，还折了纸飞机飞出窗外。
《事物的危险线索》
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里奥尼
主演：克里斯托夫·布绰兹，雷吉娜·奈吉，路易莎·拉尼埃里
故事：一对情感即将破裂的夫妻，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可说。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男人被一个有自由精神的女孩所吸引。他追随到女孩的住处。但是这个女孩也不能令他满足，他离她而去。最后，他的妻子和女孩在海边相遇，女孩在海边跳起了舞。